第一三七章(1/1)

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总有细细的声音在敲击窗棂,让黛玉从沉沉的梦中醒来,却见自己正躺在软榻上,身上盖领着一领猞猁皮大毛斗篷。紫鹃却正坐在床边熏笼上低头作鞋。她稍微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问道:“紫鹃,外面可是又下雪了?”

“姑娘,你醒了?”紫鹃忙忙的放下手中的活计,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说道:“外面天倒是阴沉沉的,看着是要下雪的样子,不过并没有下。”

黛玉一面接过来茶来吃,一面望着窗外,雾蒙蒙的,看不太清,笑道:“我刚才梦中似乎听见雪扣窗棂,如今没下,果然梦中的事情做不得准。”

“那是风扣窗棂的声音,外面的风可是不小呢,这天气越发的冷了。还说呢,我这才离了一会儿,姑娘怎么就在塌上睡着了,连件大衣裳也不披!虽说屋里有炭盆,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盖呀,饶是冻着了,可是怎么好?”紫鹃将早早放在熏炉上烘的热乎乎的秋香色盘金装锻貂鼠对襟大衣裳给她披在身上:“姑娘可是要起了,那就把这件大衣裳穿上,这才睡醒,身子正热,可不能受风着凉。”

黛玉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坐起来乖乖的穿上衣服,伸手拢了拢头发问:“紫鹃,我睡了有多长时间?”

“姑娘睡了有一个多时辰。本来我看姑娘睡着了想叫醒姑娘,可是自从到这边姑娘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的都睡不好,这次想来是累了,又难得睡的这么熟,还是不惊动的好,所以就任由姑娘这么睡了。”看见黛玉醒过来紫鹃示意小丫头上前侍候,一面帮着黛玉梳洗一面回答。

听到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黛玉心知这段时间自己真是累了。自从贾府以后她不仅时刻提防着贾府的算计,还要谋算着在贾府即将到来的浩劫中顺利脱身,又筹谋着看看能不能让在贾家的大难之中少几个受到牵连,就算不能挽救至少少受点罪也是好的,然后又要应酬贾府的众人,极耗心力,就林黛玉那先天不足的身体,没有病倒都已经是幸事。

“自入冬以来一连下了好几场雪了,今年冬天比旧年都冷,虽说带过来了大毛衣裳,可是姑娘的身子弱,还是要厚实些才好,可是穿的太过臃肿也不像话,所以我想着把那件雪裘拿出来,姑娘你看如何?”紫鹃将黛玉手中的巾帕接过,转手递给一边侍立的小丫头问道。

怎么把它给带来了?闻言黛玉皱了皱眉,掀开茶盅喝了一口,放在一边,等侍候的小丫头都下去了才开口:“那件雪裘据说乃是当年□□打天下时从北国的皇宫内库中的宝库所得,用的全是雪貂不说,还是采用其腋下最为细密厚实的那一点的毛织就,为了这么一件衣裳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做了这么一件。祖上蒙先帝青睐,赏了下来,现在到了我的手里。你要是把这件衣裳拿了出来,就算不被府上的人认出来,他们也都是有见识的,也知道恐怕也是有钱无处买去的东西,只怕我们就难得安宁了。”

听黛玉这么一说,紫鹃吓了一跳,笑道:“我只知道是好东西,却没想到是这么金贵。”

“再金贵的东西也不过是给人穿的,只是此刻我们还是不要惹眼的好。除了这件,我记得还有一件挖云锦上添花刻丝鹅黄面白狐狸里的斗篷,可曾带来?”黛玉想了想问道。

紫鹃忙不迭的点头说:“带来了,一并都带来了,当时就怕冷到姑娘,我们带来不少大毛衣裳呢,其中就有姑娘说的这件。”

黛玉道:“那就把这件拿出来吧。”

紫鹃出去了一盏茶的时间,手里拿着天青色哆罗呢的包袱走到黛玉面前,递了过去。

黛玉解开包袱,里面叠得整整齐齐放着的衣裳,伸手抚摸着斗篷面,满脸怅然的说:“这衣裳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因和父亲谈史,讲到‘战国四公子’孟尝君的时候,因说到孟尝君有一狐白裘,值千金,天下无双,所以母亲就起意给家人每人仿作一件。因为母亲只要轻厚暖,整张的狐狸皮都切碎了,一张狐狸皮只取毛最厚的一块拼凑在一起,单给我们三口做。剩下的毛皮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做成了给了家中的管事们,中等的做了几件赏给了各庄子的庄头,剩下的都做了皮褥子,分给了下面的丫头小子们。当时因为我年纪小,加上料子备的多了,就给我又做了件大了,等我长大成人的时候穿。”

“如今人亡物在,怎不让人叹息。”黛玉话中不胜唏嘘,伸手拿开上面的的那件鹅黄的,下面是件桃红的,“这是我小时候穿的那件。”最下面一件天青盘金彩绣的,“这件是母亲的,母亲的衣服要么跟着下葬了,要么就烧掉了,通共没剩下几件。这件因为是一家三口都有,很有纪念意义,所以才留了下来。”

紫鹃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黛玉睹物思人,泪光闪闪。这种情况下也不好相劝,转头目光落在那几件衣服上,刚才拿过来的时候她曾经摸过,柔软厚密,手感好的不像话,这会摊开,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让人心生暖意。

自小就进贾府在贾母身边伺候的紫鹃跟在黛玉也有一段时间了,还跟着去过姑苏的林府,知道林家这一代虽然人丁单薄,其实底蕴深厚,更因是书香世家,在富贵之外更讲究清雅内蕴,光华氤氲,犹如良玉生烟,明珠有晕,不同于贾府如同黄金一般富贵逼人,耀眼夺目,流俗外露。

眼前这件狐裘虽不像黛玉口中所说的孟尝君的那件价值千金,可是做这么一件差不多也得花个一千两银子,因为纯粹是自己家人穿,以保暖实用为最主要,并不是由整块的皮子做成,反而是由一块块皮子拼凑而成,真正估价的话价值大跌,看上去又比不得薛宝琴那件野鸭子头上毛做的那么金碧辉煌,实在是不惹眼,眼中穿在身上低调的很。

“怎么老也看不见妹妹的身影,妹妹这阵子在家忙什么呢?我常和妹妹说得空到我屋里或者四处转转,别老闷在房里。”王熙凤带着平儿从外面走进来。

黛玉赶紧起身让座,招呼紫鹃上茶。

“妹妹妹躲在家里不出门是不是宝玉又惹你生气了?要是宝玉的话,妹妹就多多担待些,你和他自小一起长大,还不知道他的性子,有口无心的。要是府中的下人惹到了妹妹,妹妹尽管告诉我,我给你做主。”王熙凤坐下后对着黛玉嘘寒问暖。

“没有的事,只是天冷人就懒得动,所以就没怎么出去。”黛玉示意紫鹃将摊开的衣裳收起,笑道。

“哟,好鲜亮的活计,是妹妹做的?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长得这般模样,又读书识字的,还心灵手巧,和妹妹比起来还真真没法让人觉得臊得慌。”紫鹃正要将斗篷收起被王熙凤看见了,拦了下来,翻看着,赞语不绝于口。

“这还是家母在世的时候为我作的,因天冷才翻出来的。”黛玉神色哀恸的说。

王熙凤拿着衣裳的手一僵,松了开来,强笑道:“妹妹也不要过于伤心了,你看看这怎么瞅着越发的瘦了,姑母九泉之下若有知看见妹妹这个样子也会心疼的,恐怕还会怪罪于我们没有照顾好妹妹。”

一面说王熙凤一面示意紫鹃把东西收起来。紫鹃手忙脚快的包好抱着包袱到了外间。王熙凤看见紫鹃离开,屋里只剩下黛玉一人,使个眼色给身后的平儿、平儿会意,起身站在门口,不放人进来。

黛玉将王熙凤和平儿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低头不语,心知肚明“戏肉”上来了。

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拉拉杂杂的说了一大堆关心她的话。黛玉装作不知她真正的意图,故作感动的含笑一一应对。

闲话了一会儿,王熙凤扫视着淡雅的房间,道:“妹妹如今出了孝房里怎么还是如此素净,况且又是在年下,很是该添些喜庆的东西才是。也怨我,整日里忙三忙四的,竟然把妹妹这边给丢到后面,真是该打。”

又一迭声的责骂平儿:“你是死人呀,我这边马虎了你背后提醒一下我也是好的,整日里在园子来来去去就是为了看看姑娘们缺什么短什么的,你却没看见?真是白长了那么一双眼睛!”

一面说,凤姐一面伸手拍着黛玉的手说:“我知道妹妹是最为大度的,断不会怨我,回头我就吩咐丫头婆子们帮着妹妹把屋子给给重新收拾整饬了。”

“凤姐姐快别责备平姑娘,平姑娘对我们很是尽心,只是这园子这么大,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一时看顾不到也是有的,再说我这里又不少什么,又不常住,所以一时没有注意而已。就是凤姐姐我也知道你管家忙,如今又是在年下,更是忙上加忙,一时疏忽不周也是有的,这里我也不过是小住,何必那么麻烦。”黛玉露出深领其情的姿态,笑道。

唉!王熙凤深叹一口气说:“还是妹妹体谅我。妹妹是不知道我的苦楚呀,我是没日没夜尽心尽力的忙,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可是就这么忙,只怕……最后我却落不得好呀。”

对于王熙凤的诉苦,黛玉不置可否,她知道这还不是正题,所以只摆出一副静静聆听的架势。

“人都说‘年好过,节好过,平常的日子不好过’,其实要我说这话应该换成‘年节都不如平常日子好过’。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更是如此,平时的时候省一点还无所谓,可是到了年节,除了各家的人情往来,还有打点年礼,送宫里娘娘的节礼,宗庙祭祀,年例请人送人,年节的花烛彩灯,戏酒……诸般花费哪个不要银子,几千两银子眨眼就花出去了,可什么都没看见,偏又少不得,省不得。可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这几年的年头又不好,家里的□□个庄子根本收不上什么东西,老爷们的俸银更是指望不上,还不够几顿戏酒的呢。现如今家里的进项全都指望着那几个铺子,可是就铺子收上的银钱勉强够家里的日常花费,如何支应的开年下这般大的花费,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可是要愁死我了!”

黛玉笑笑道:“我知道凤姐姐是能干的,必然能够想出法子把这摊子支应起来,不然老太太和太太也不会放心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凤姐姐来管。”

王熙凤是奉王夫人的命来和黛玉要银子来的,依她本心来说,并不愿意走着一趟,可是一来王夫人的话不好违逆,二来,府上实在是周转不开,寅吃卯粮都吃不上。王熙凤就是再厉害,再能干,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她也转转不开。虽说这府上的主子或多或少都有几个私房钱,但是像迎春三姐妹和宝玉那样的,手中有个百十两顶天了,和过年的花费比起来,杯水车薪,能做什么?

这府上倒是有拿得出的,可是老爷太太们那里借给王熙凤个胆子她也不敢动问。李纨手中倒是有钱,可是她寡妇失业的,王熙凤也不好意思谋算,再者李纨是有名的“有进无出”,只怕王熙凤真要向李纨要这个钱,这钱不仅拿不到手,还会惹恼李纨,而且还会被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们责骂,有场气生。

老太太那里,王熙凤心中有数,要是谋划一番,她估计弄出个一两千两银子不成问题,再多老太太就不会应允了。若是平时也就够了,只是这年节的花费太大,还差的远呢。况且王熙凤好强好面,她这个管家的差事是老太太在背后支持的,越过下一辈,落到她这个孙子辈的人身上。这些年她把府上打理的井井有条,从而赢得贾母的称赞,若是伸手向贾母要钱,不就说明她没有把家管好,没办事,这对好强要面的凤姐来说,比杀了她还难受,所以不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她不想这么做。

薛家是客,若是向薛家借钱周转也不是不行,可是这笔钱借了,还不知道哪辈子指着哪项能还得上呢,况且在薛家的眼中,贾府是高山仰止的存在,王夫人又一心想和薛家联姻,如何能示弱于薛家,让薛家探出自家的虚实。因此这钱还得想办法自家消化。

王熙凤把东西两府盘算来盘算去,能拿出钱来将这个年节丰足的过下去的,还就只有黛玉这么一个,况且因为银钱不凑手,王熙凤这边办事就诸多掣肘,因此她对于王夫人打算谋夺林黛玉手中的银钱也就不那么抵触了。

“妹妹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我这一向都是有多少米,做多少饭,这无中生有的本事我可没有。其实我今到妹妹这里来就是躲债来了,到了年下除了人情份往,还有家庙及各处的例银的发放,可是这账上没有银子,我也变不出来,少不得要躲躲了。”王熙凤听了黛玉的夸奖,一怔,赶紧又叫起苦来。

黛玉只笑不说话。王熙凤看到她这般神态,心凉半截,黛玉的聪敏她可是领教过的,她不相信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会不知道她的来意。不过黛玉能装傻她可不能,只能硬着头皮说:“我知道妹妹是个伶俐的,不知道妹妹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解了我的一时之难?”

黛玉轻叹一口气笑道:“凤姐姐可是说笑了,我是最为愚笨不过的了,况且又是不当家的,又寄居在此,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指望我是不中用的,我是没有法子的,要我说凤姐姐还是另寻门路的好。”

王熙凤看见黛玉这边拿话堵得一丝风都不透,脸色骤变,实在无计可施,咬咬牙,干笑道:“我知道林姑父给妹妹留下些银钱傍身,现在府上一时不凑手,所以凤姐姐我就厚着脸皮向妹妹开口借些周转一下,等过了节,各处的进项收上来就一马还给妹妹。不知妹妹意下如何?”在迂回转折也没用了,干脆直接挑明的好。

黛玉轻笑着问:“不知道凤姐姐打算借多少?”

王熙凤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说:“这个年节下来至少也得五万两的花销,这都不一定打的住,不过我们也不多借,就五万两就行,剩下不够的我再想办法。”

五万两?就说过年过节花费多,满打满算一两万也就够了,除非漫地洒钱,否则绝对用不了这么多,这不摆明是算计自己吗?黛玉听王熙凤报出的数险些气炸了肺,一声没言语。她不说话,王熙凤也不敢多说,一时间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当初林如海明面上留给黛玉十万两银子,除了这个,家中古玩字画,珍宝玉器,大的笨重的黛玉托贾琏变卖掉,将那些小巧的,珍贵的收了起来。当初林如海已经把迁灵,下葬等等花费全都富富余余,花费过后剩下也都在黛玉手中。

黛玉知道贾府里的人都是人精,绝对不相信林家就摆在明处的那些浮财,所以将暗中的银钱拿出一部分,最终被贾家以盖省亲别墅的由头要了去。最终手里只剩下一个整数的一个零头,不到三万两银子。这些贾府都是知道的,可是如今跟她一开口就是五万两,一是探探看看她还有没有隐藏起来的资财,若是有的话,哼哼……二则是打着要把她炸的一毛不剩,因为林黛玉手中的银钱虽不够五万两,可是她还有些珍宝古玩,贾敏留给她的首饰,若是凑一凑,五万两堪堪将够。因此向她开口五万两,她也不是拿不出。

黛玉不是傻子,如何不明白贾府的打算,她强忍着胸中的怒火,干巴巴的说道:“凤姐姐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五万两?我手里可没有这些钱,凤姐姐还是另想办法吧。”

王熙凤也知道这钱要得太狠了,可是没办法,这是王夫人的主意,按王夫人的意思,一下子挤干免得将来还得麻烦,所以她也不得不从。

没奈何王熙凤强笑着说:“好妹妹,姐姐这也是没了办法才求到妹妹的头上了,妹妹还是想办法帮我凑一凑吧,有那些不用的家伙或者值钱的东西先典出去,凑一凑,回头银钱上来我一定给妹妹赎回来。”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干脆横下心来,什么都不顾了,要到钱才是正经。

看着王熙凤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黛玉心中厌烦,转过脸说:“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我有心无力,这数目太大了,就算把我典了也凑不够。我手中虽然有点值钱的东西,可是都是家父家母留下来给我作个念想的,断没有卖了的道理,若是抵出去,也抵不上价,我虽不通,可是也知道卖高买低的道理,根本换不了多少银钱。再者我搬出园子住在乳母家休养,我乳母家比不得这里财大势大,乃是小门小户,而且我手中还有几个钱,所以这日常花费断没有让人家出的道理。凤姐姐是当家的人,应该知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药费,车马费等等哪一样不要钱,我一个弱女子又没有个生计,就这么只出不进,就算有座金山也有花完的一天,何况我又没有金山。所以我真的是帮不了这个忙,还请凤姐姐另觅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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